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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淡如新書紀念外婆、梳理與母親的複雜親情:「有毒的親子關係,不奢求原諒但只求放下」

在吳淡如新書《所有的過去,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》紀念外婆,也藉由書寫的方式梳理自己跟母親不健康的關係。或許稱不上原諒,但是真的放下了。

吳淡如與母親間「有毒的愛」

      由於某些奧妙的關係,我成為媽媽的情緒出口。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認為母親非常討厭我,這是我童年怎樣也想不通的問題。

      我媽媽有一種本領,只要我有一點開心,她就像個急凍人似的,把一切都冰凝起來。最大的可能是因為─她也一直在不快樂的漩渦裡,這當然也是惡性循環。

以致於後來在她面前,我總是面無表情,看起來更惹她討厭。

      有一回,我在客廳看電視,看到當時的偶像劉文正出來,我興高采烈歡呼了一聲。我媽走了過來,當著所有的人,瞪了我一眼,大罵了一句:三八!

      那時我頂多是小學五年級。此後我發現,只要我一高興,她就會不開心。我曾經費盡力氣地想討好她,然而,大概失敗了一百次。就算我拿回全校第一名的成績,只要我面露喜色,她就會低聲說「妳千萬不要以為這樣有什麼了不起!」「人家隔壁鄰居家的女兒很會帶弟弟、妹妹,那個才有用!去!洗碗去!」

      小小的我曾經思考了好久,為什麼看到一個偶像明星在電視上出現,高興了一下,就會被罵?還有,我到底要做什麼才不會被罵?我的母親當時可能只是心情不好,如此而已。

      一個拿急凍槍讓人情緒馬上冰封的人,可以立刻看見自己的控制生效。這可能是真正理由。

      在學校裡,她是個很認真的老師,大家都覺得她笑容可掬,也被稱呼是全校最漂亮的老師之一。但在家裡,她的確是一個讓人無法預測何時會踩到地雷的母親。

      她應該也不自覺地把我當成一個隱形的出氣筒。

      千萬不要犯錯,因為她會一再地、不厭其煩地提起我犯過的錯,就算已過了十年。除非我因之惱火,以激烈的反應抗議。

      有時她不直接告訴我:「妳該如何」,而是援引許多我根本不認識的人的意見來指引我。一直到後來我成為電視主持人,她還曾經打電話給我,告訴我某年某月某日對某位來賓說的一句話說錯了。

      那根本是很常見的電視玩笑。我還記得那個故事。

      那個來賓說他某天喝酒喝太多,撞到了一棵樹。(那個年代的酒駕應該沒有重罰)我接口說:「噢,樹有沒有怎麼樣?」

      這應該是電視主持人常用的「哏」。我媽特意來電指正,還說是她某位朋友的意見,叫我要在節目裡道歉,說我這樣講,完全沒有同情心。我那時很生氣,心想:怎麼我到這年紀了,而且,是我的專業,不是妳的專業,妳還要下指導棋?我說:「對,如果每句話都要照規矩講,我不會!她很會,妳叫她來主持!我明天就去辭職!」

      這種措辭激烈的回答,情商極低,但卻是有效的亮槍方式。如果好聲好氣解釋,一定有下一次;如果誠懇接受指導,就會有無數次…… 我和大弟都發現了這個竅門,學會以憤怒的喝止來砍斷一個話題,才能阻擋這樣的控制性進擊。

      然而,這個方式當然也讓我媽覺得,她辛苦養兒育女卻受到無情無義的回報,接著她會跟娘家的人抱怨我們,然後就會有她娘家的兄弟打電話來,指責我們不孝。有一回還打到了雜誌社去罵我,讓八卦記者寫了一長篇。我大弟和我從小在同一條船上,他最兇的一次是當我媽的面說:妳為什麼不讓大家好好活下去?死的死,逃的逃,還不夠嗎?

      我媽只說,她不知道呀,跟她無關。

      死的死,逃的逃。前者指的是我小弟。我小弟輕生的表面原因,和感情事件有關。但這之前,他和我媽有數次激烈衝突,所謂衝突和我的「直球對決」不一樣,他打的是躲避球。臺大畢業後,我媽要他考公務員,他答應了,落榜了,本來以為這樣就沒事了。我媽用她調查局般的本領,查出了他「根本沒去考」的事實。其實我弟弟做的事情,跟我當年沒考女師專,根本一模一樣。小弟書一向讀得很好,沒太用功,也從鄉下國中輕鬆考上建中;沒看他寒窗苦讀,也考上台大電機系。然而,一進去這個系,他卻讀得不怎麼開心。他喜歡攝影、喜歡音樂,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公務員的料。

      這是一個傷心的老故事了。當然,這並不一定是他輕生的主因。一個人不想活,再怎樣也不能把原因推到任何人頭上。


(圖/Shutterstock)

沒辦法和解,那就逃吧!

      一直在逃的是我,我有很多年不敢回老家。人們會想回家,應該都是為了求安全感,大概沒有人回家求受傷吧?有好幾年,我逢年過節都訂機票出國。然而,不敢回家,就看不到祖母。有好多年,我都這麼為難著,但是為了自己的「安全感」,總是在團圓日之前買了機票。

      我媽習於採取邊緣策略,正因親人關係斷不掉,她一刀出去,不怕砍中要害。

      她一直當小學老師,在學校環境單純,不需要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,事實上也從來沒想過子女可能會不聽她的指導。

      她晚年時,我們保持著比較客氣的關係。相敬如賓、不聊過往,這是我運作的最佳策略。她一聊起天來,大約都會抱怨我爸、我祖母、我姑媽、我弟一干人等,接著就是「你們姓吳的都沒有好東西」,希望我和她同一陣線。但是,這麼多年了,這根本不可能,而且我的確也姓吳。我從來沒有見人說人話、見鬼說鬼話的靈巧。她從我這裡得不著安慰,一遍又一遍失望了。

      至少,祖母失智之後,我媽就沒有在我面前批評過她了。

      也許抱怨也是她在委屈的非理想人生中唯一的出口吧?但因身在廬山中,我始終無法當一個客觀的聽眾。

      我在古書看過一句話:「疏不間親」。必須承認,我和祖母關係這麼親密,我媽往那裡插針,的確從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。

      過去我曾為我與母親的關係非常困擾。難道沒有解答?一位心理諮商師朋友給了我一句話:有時候,有些關係,只能擱在那裡,愈想要處理,愈強求它正常,雙方會愈受傷。若一直希望關係變好,其實也是自我「控制欲」的展現,先放棄自己的期望值,或許大家都輕鬆。

      直到我年紀大了之後,也覺得自己曾經很不成熟,在和她的溝通上,始終沒有發展出一個大家比較不會受傷的做法。

      我們只能忘了那些彼此曾經製造的傷痕。不翻舊帳不解決,也是最好的解決方法。

      但是對一個孩子來說,我的童年所承受的情緒壓力實在沉重。

      表現得愈好,愈可能被挑剔或挨打。

      我不知道什麼狀況會得罪她,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心情不佳,後來才發現,她找我麻煩時,幾乎都是祖母剛好不在家時。

      我漸漸變成了一個反抗者,一個沉默的反抗者,認定「計畫逃家」是唯一的愉快選擇。

      我還真的相信,任何人如果從小企圖當作家。他一定有一個不太愉快的童年。

      如果童年太愉快,像小學課本那樣寫,爸爸早起讀報、出門努力工作養活我們,媽媽早起勤灑掃無怨無尤,這樣的孩子長大了大概想要好好成家,趕緊結婚生兩個孩子再組幸福的家,不會花太多時間去當作家。寫作是一種彎曲通道的出口,而語言也是需要重重鍛鍊的,要用文字把心裡的某一種情緒表達清楚,必須花很多力氣去修練自己的語言,你要有說不出的話和足夠的孤獨,才能琢磨出那條由文字堆疊的道路。

      我媽也許更該當作家。

      她一定為這個看似平靜的家庭忍耐了許多事情,她需要出口,需要樓梯;她可能在無意識間把我當成那個發洩的出口而已。

      不敢回家的正面功能,也把我培養成一個不怕陌生世界的人。有好些年,我混得不是很好。大約是在研究所畢業之後,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的那幾年。

      雖然窮,我想辦法周遊列國。巴黎、紐約的街道對我來說都很親切,陌生人不會給我情緒壓力。

      然而,逃不了的。家人不是你不理他就能算了的人。

      其實我們這一代,有些人小時候被打得比我兇多了。不過,他們的親子關係,都能夠修補得不錯,會說:啊,我當時很皮,被打也是應該的。差別在於,一個孩子最害怕的,不是做錯事被打,而是覺得自己做得再好都會被懲罰。

      除了當作家,我還有一個志向,就是「不用看人家的臉色過活」,也是我的願望。這一點,也是後來驅使我創業和研究金融投資的動力吧。創業其實挺美妙的,只要能夠持續獲利,就不用看別人臉色。

      那些努力為創業拚搏的人,說穿了都有這種小小的目的吧?否則生在公務員之家的我,在念商學院之前,完全沒想到我也可能創業。

 

書名/《所有的過去,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》
作者/吳淡如
出版社/時報出版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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